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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眾史學的定義和意義

2019年01月02日

大眾史學的定義和意義

 

本文發表於:逢甲大學歷史與文物管理研究所主辦,「人人都是史家:第一

屆第一期大眾史學研習會」。台中:逢甲大學人言大樓,2003年11月22-23日

 

時間:2003年11月22日(星期六)11:00-12:30

主講者:周樑楷(逢甲大學歷史與文物管理研究所教授兼所長)

會議記錄:黃佩筠(逢甲大學歷史與文物管理研究所‧碩一研究生)

 

一、從一張海報談起

1.口傳歷史的手勢

    今天我講的是「大眾史學的意義和定義」。各位參加這次研討會所收到的邀請函、名牌、海報以及會場的設計,都有一幅看似圖騰的東西,它也是海報中間那張高更所畫的畫。這張畫是去年(2002年)我到哈佛大學,在哈佛校園的美術館看到的,而且深深地被吸引住。這話是法國畫家高更到南太平洋時所畫的,一個當地的婦女比手勢,正從事於 oral tradition(口傳的歷史或口傳的文學)。其實,大溪地人哪有歷史和文學的分別呢?他們的文史是合在一起,所以這個術語很難翻成道地的中文。學歷史或學文學的人喜歡把 oral tradition翻成口傳歷史、或口傳的文學。其實都對,也都不太對。這張畫所以令人感動,因為畫面裡南太平洋島上的人,在做口傳的歷史,旁邊黑色的小雕像是他們所謂創世紀的神,神擺在旁邊,她在傳達他們過去的歷史。我所看到的,不只是遙遠地方有個人在講歷史,而且是高更把這個婦女「虔誠的心」(sincerity)描繪出來了。這件事使我想到,好幾年前由於閱讀台灣的史書,得知東部阿美族也有他們的口傳的歷史。我感動不已的是,阿美族奇美社在口傳歷史的時候,口傳者(也就是他們的酋長)在廳堂裡(那廳堂裡邊背後有他們祖先的木頭雕像),左手拿著碗(一定是很粗糙的碗)倒滿了米酒,然後用右手的指頭沾著米酒,往天空一彈,然後才開始講他們的歷史。我看了以後全身麻麻的非常感動,感動什麼呢?我們當今在大學課堂上講歷史的老師,有幾個人講課「虔誠的心」和奇美社的酋長一樣啊?大學裡面的老師、有博士文憑的老師,他們學問再好,講課時「虔誠的心」,是不是比得上大溪地那個遙遠虔誠的婦女?是不是比得上阿美族的酋長?這是我一個很直覺的反應。這張畫觸動了我的心靈,所以我一直急著找複製品,把這張畫帶回台灣給大家看。後來我想,幾年前我在德國開會的時候,剛好旁邊有個美術館,那時候正在展覽高更的畫,把全世界很多高更的畫都集中到美術館展覽,我就去看了。看的時候,買了一本高更的畫集。那本畫集中有這張圖,所以這次開會時我就把這張圖交給印刷廠。這張圖是我們會議的海報,而且是主要的圖騰,強調「人人都是史家」。古今以來,不一定只有大學殿堂的博士、教授們才是史家,遠在天涯海角的大溪地婦女,人家那種「虔誠的心」才是普遍的永恆價值。

2.見證歷史的手印

    我們這次會議(第一屆第一期)討論的對象,集中在古文書以及口傳歷史,至於其他有關影像視覺的、文物的,將會留在第二期來舉辦。既然牽涉古文書,於是我就去打聽、拜託,邀請了草屯的梁先生,他是個古文物的收藏專家。按照英文來講,古文物收藏專家是 antiquarian。現在台灣有很多的文史工作者,有很多的文物收藏者,他們對於歷史有很大的貢獻,我認為他們也是史家。各位可以看到我們的會場中佈置很多的古文書。各位看那張紅色的,東方人往往認為紅色是喜氣,可是那張紅色的文書,是賣兒子的文書,所以與其說是喜氣,不如說是血淚。各位等一下可以利用休息時間再看一看。這些古文書裡面,有一張有蓋章,這張有手印的古文書也是蓋章的意思,縣成為我們海報的插圖之一,我把它稱之為「歷史的見證」。它不是直接講歷史,可是它是歷史的見證。這個歷史見證的手印,跟這個口傳歷史的手勢,兩隻手是互相呼應的,就是這次我們海報的特色。各位手中的會議手冊,雖然不是非常的精緻,不過,卻有它的內在意義,各位不妨把它收集起來,隔五十年後,也是史料了。我的意思是說,人人都可以成為史家,因為全世界各地方都有oral tradition,遙遠的地方愛斯基摩人、澳洲的古代毛利人、西非的當地人,到處都可以找到oral tradition。除此之外,各位都知道,在還沒有文字之前,在距離現在五千年之前,人類長時期以語言傳達他們的歷史記憶。還有,人類也用圖像傳達他們種種對歷史的看法。幾萬年前不是有所謂的岩畫嗎?可見文字倒是很後來的,在文字之前人類老早已經用語言的、圖像的、文物的各種方式來傳達他們的歷史記憶和歷史紀錄。

3.人人都是史家

各位都知道,大學歷史系都在培養所謂的史家。一九三一年美國歷史學會的會長Carl Becker在大會的演講,演講標題叫「人人都是史家」。這個題目標榜的是,歷史這項工作其實是非常主觀的,每一個人都會有他的偏見、想法,每個人的史觀是相對的,不是絕對的。他是從歷史知識論入手,強對歷史的主觀性。他告訴大家,不要以為歷史通通都是客觀的,不要以為專業史家也通通是客觀的。可是,他的觀念中並非強調所有的文史工作者通通都是史家,他不是在講這個,他只是在講歷史的主觀性而已。

「每一個人都是史家」,這個觀念其實在一九六零、一九七零年左右逐漸被肯定。為什麼呢?因為在一九六零、一九七零年的時候,尤其在歐美社會,大量的社會運動應運而生,例如有族群運動、婦女運動、勞工運動、學生運動。過去學問掌握在菁英、學院派的人士手中,自從社會運動出來之後,大家開始注意到,大眾的文化、大眾的歷史都應該值得被研究的。不僅如此,也應該肯定大眾對歷史是很有影響的,不是只有少數的菁英才影響歷史。

我舉個例子,台灣許多學校都在寫校史,他們撰寫的取向是:一部校史就是歷任校長、幾位主任、主管的治校理念經營出來的,頂多插播一些傑出校友。而傑出校友是什麼人呢?就是當過大官的、大企業家諸如此類的。這部校史看不出來長時期中老師們教學的用心,頂多只列在名錄而已。除了傑出校友外,看不到大多數學生們如何共同營造參與才有今天這個學校。所以這種寫校史的方法,就是「由上而下來看歷史」,以為上面領導者的理念就是歷史的原因、主因,然後影響整個學校的發展,看不到「由下而上的歷史」。

六零年代以來,最大的改革就是注意到:不只是要寫大眾、群眾的歷史,而且要看得出來群眾的作用力,如何影響歷史,由下而上的作用力到底在什麼地方。更重要的是,寫歷史不只是由少數專業學者來寫,大眾本身也要來寫歷史,大眾都可以參與寫歷史的工作了。自從一九七零年代初期,學院派中開始注意到這點,一些大學教授也注意到應該放下身段,應該跟大眾結合在一起。所以這時候,有人開始標榜應用的歷史,有人標榜所謂的public history,大學裡邊開始培養public historian。美國加州大學Santa Barbara分校在一九七三年開始發展所謂的public history,而且成立public historian這個雜誌,二十幾年來不斷的發行。各位如果有興趣的話,進入網路,在YAHOO輸入public history這個名稱。我跟你講,你假使要download的話,影印紙準備多一點,只有十幾頁是不夠的!在美、英地區講public history,已經是非常非常普遍,說實在我們逢甲歷史與文物管理研究所成立也標榜public history,剛剛吳密察教授說我們是台灣最早、第一個,其實我不好意思這麼講,人家這門學問老早已經開始二十幾年了。

除了public history之外,歐洲(尤其是歐洲大陸的學者)反而不喜歡用public history這個字眼,他們也沒有用public historian這個字。德國喜歡用的名詞是「歷史意識」或是「歷史文化」。法國學者喜歡所謂的「集體的記憶」或「歷史記憶」。不管是歷史意識、歷史文化、或集體的記憶,他們代表的是,在研究的路子上略有不同,跟美國的public history略有不同。不過,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的精神,那就是我剛剛所說的,愈來愈注重大眾的的歷史,而且肯定大眾在歷史所發生的作用力,還有他們也鼓勵大眾也來參與歷史的寫作。這種趨勢到了九零年代以來在全世界更甚,所以香港的中文大學也提倡public history,他們是用「公眾史學」這個翻譯名詞。我待會會說明我為什麼把它翻為「大眾史學」?在最後時我會解釋我為什麼會用「大眾史學」的原因。

4.大眾史學(public history)定義

我們可以看到,台灣在一九七零年代已經有很多人從底層關心公眾,包括私領域(private sphere)、公領域(public sphere)的歷史。到一九八零年代,文史工作室更如雨後春筍般的出現了。這是時代的趨勢。不過我們要來思考幾個問題,當大眾史學實際發展到今天,包括台灣,我們應該冷靜下來思考,大眾史學是什麼?我們應該給它一個定義。不只是給定義,歷史書寫應該有哪些共同的、普遍性標準呢?我們應該來思考。首先,在大綱裡面,我給大眾史學一個初步的定義,不敢說是定論;希望大家集思廣益。

大眾史學(public history)定義

每個人隨著認知能力的成長都有基本的歷史意識。在不同的文化社會中,人人可能以不同形式和觀點陳述私領域或公領域的歷史。大眾史學一方面以同情了解的心態,肯定從前每個人的歷史表述,另方面鼓勵人人「書寫」歷史,並且「書寫」大眾的歷史給大眾「閱聽」。大眾史學當然也應發展屬於學術及文化批評的知識體系。

每個人從小隨著認知能力的成長,都漸有基本的歷史意識。當小孩子在學講話的時候,他不說「西元前二二一年怎樣」,可是它會講「從前從前…」,他什麼事都講「昨天昨天」。值得注意的是,當他講「從前從前」的時候,其實他已開始有時間的觀念了,雖然很粗糙,但表示已有過去和現在的差別了。有時間觀念就是有最初期的「歷史意識」了。隨著認知的發展,慢慢地從國小、國中、高中、大學、成人,認知發展一步步在成長,所以每一個人都有他的歷史意識。可是,由於生活在不同的文化和社會之中,人人都可能以不同形式的觀點來陳述私領域或公領域的歷史。大溪地有特殊的文化和社會背景、他們用特殊的方式和觀點來陳述他們的「歷史」。台中市的現代人有其文化和社會背景,有不同的書寫方式和表達方法。大眾史學強調一方面以同情了解的心態肯定從前每個人的歷史表述,一方面鼓勵人人書寫歷史,並且書寫屬於大眾的歷史,給大眾來閱聽,同時,也應該發展其文化和學術的知識批判體系。

二、專業史家的困境

1.專業史家的特色

所謂專業史家和大眾史家的不同在哪裡?今天的專業史家碰到了哪些問題?專業史家、大學教授也有困境。現在大學歷史系教授們都是幾十年前從大學歷史系培養出來的,後來取得高學位,有的在大學中教書、有個到研究院工作,這些人叫professional historian。Professional historian一語雙關,一指專業史家,一指職業史家。大學教授很專業,靠著薪水過日子,才可以安身立命來做學問,所以prefessional historian是一語雙關的。

專業的史家是何時出來的?專業史家也有他的歷史。兩百年前,也就是法國大革命之前,我們先想一想,兩百年前有沒有民族國家(nation-state)?你說有清朝,但它是個帝國,元朝也是個帝國,古代的希臘是個城市型態的city-state,羅馬帝國是個帝國型態的imperial-state,歐洲中古時代是個封建feudal-state,到了法國大革命之後才正式出現了nation-state。可見state的形式一直在變,nation-state是近兩百年從法國那邊開始有的。既然state的形式會改變,我們敢保證兩百年後全世界政治政府的組織型態仍然是nation-state嗎?現在歐盟(European Union)正在形成之中,歐盟絕不是nation-state,它是一個從未出現過的state的形式,它會形成怎樣?連現在的歐洲政治人物、學者都還不清楚,它還在形成之中。當兩百年前歐洲開始有nation-state的時候,他們為了讓國民有國民意識,覺得「國家的歷史」(national history)非常重要,所以開放檔案。開放檔案不能亂開放,要有人來做研究,所以才需要專業史家來研究國家的檔案,也因此才開始積極設立大學歷史系。歷史這門學問很古老,到處都有,從古時候就有,可是歷史系和專業史家的出現卻不太老,頂多兩百年。大眾史家的出現其實遠於近代的專業史家,大眾史家不是新的。

專業史家以文字為主,大學的專業史家做研究,百分之九十幾用的史料是文字的。先考訂、整理文獻,再用分析式的文字書寫出來,發表在學報中。他們的觀點是什麼?以國家論述(national discurse)為主,因為它是屬於國家出現之後,以national history為單位來思考問題。Nation-state的疆域、人口、族群先定下來,並以這為單位,再思考過去是怎樣的。如果國家歷史很長,再分成幾個斷代史來研究。如果國家牽涉範圍很廣,再分成經濟史、社會史、文化史、思想史來研究。而國家不是孤立的,會和外面有來往,所以就得研究外交史。其實,外交史也是這兩百年才有的,研究國與國政府官員之間的來往關係,這是傳統的外交史的觀念。所以一切的出發點、思考方式就是以nation-state為單位來想問題,這是我所謂的national history寫作和思考的基本模式。另外,專業史家撰寫的時候是採用「大敘述」(grand narrative),或所謂的「通史」寫下來。中小學的歷史教育要講通史、本國通史,大一要必修本國的通史,本國通史四個字太長就簡稱為「國史」,最有名的一本書就是《國史大綱》。在抗戰時候日本人入侵中國,有人寫《國史大綱》,完全是國史的論述。這部「國史」就好像現在很多人在寫校史一樣,「國史」的發展演變,就是所謂菁英人物的貢獻(歷代的統治者、學術的菁英);大眾、群眾的力量微乎其微,不太被重視。

大學裡所謂菁英的史學思考方式,到今天還是佔據主流。他們怎麼寫地方史呢?也是一樣。因為地方史、地方志是官方出錢的,所以以現在的地方行政單位為地方志的寫作範圍。寫作的時候,明明這個村裡面的這個角落的生活狀態跟那個村比較密切,可是,你在寫這個村的村史的時候,你不可以把隔壁村的東西寫進來,因為已經越過了這個地方行政的界線。明明我是這個地方的人,可是我在我隔壁村子裡設一個工廠,而且表現不錯,可是因為這是隔壁村的,所以這個村的地方志不可以寫我在隔壁村的表現這個情形。現在的地方志等於是把「國史」中國家(nation-state)再區隔為很多很多小單位、小村子、行政單位。以行政單位來寫這個地方的歷史,而不敢以比較活潑的方式,寫一個生活區域發展的歷史。

2.近期的困境

近期以來專業史家又遇到怎樣的困境呢?自從一九七零年代以來,學院派中有很多新思潮。譬如說,文化人類學者更關心社會大眾,以賦予同情了解的心態,設身處地,研究不同的文化和社會。文化人類學對於地方史、村史,小人物、邊緣人物的貢獻非常大。另外,從六零年代以來新左派學者的影響也很大。他們強調要從底層由下往上來看歷史。另外就是後現代主義者,他們從符號學的理論為出發點,想辦法要顛覆很多過去自以為是的、專業學者的看法。另外所謂後殖民論述者,像剛過世的薩伊德,他們認為從新帝國主義發展以來,資本國家到各個地方殖民,被殖民的人如何看他們過去的歷史、如何看殖民他們的統治者呢?於是發展出後殖民論述。三十年來,上述這些學者的新理論大大的威脅了傳統專業史家的觀點。所以這幾年來,學院派歷史學者假使一不小心的話,他的思想完全成為落伍的,停留在六零年代以前,他們面對新思潮只能像鴕鳥一樣。這是個很嚴肅的問題。

另外還有一個問題,就是六零、七零年代以來,戰後的嬰兒潮已經長大成人了,人口大量增加,找職業相對的很困難。我以前讀歷史系的時候,看到有幾個同學在混,他們認為辛苦讀書幹什麼呢?反正畢業以後到國中教書算了。那時候國中剛成立,所以任何人大專畢業就可到國中(包括歷史科)教書。可是今天,歷史系的學生想要有機會選讀教育學分,都要全班名列前茅才有辦法,而且要教書都要打破頭。這表示找職業(profession)很困難。本來大學歷史系的設立,是要培養professional historian,然後從事於national history的教學和研究,而且好像都不難有職業。可是到了二十世紀末,professional historian without profession(職業史家畢業之後沒有職業了),這是外部的危機威脅到大學歷史系的學生。本來就學術的專業來講,遇到一些困難,學術能站起來就站起來,不站起來就死掉,讓他死。學術界中就遇到這個問題,純是內部思想的問題。另外,外部遇到職業的問題,那就值得同情了,內部的應由自己負責死活,外部的就是職業性的問題。

三、大眾史學的意義

剛才講過大眾史學怎樣興起?專業史家遇到什麼困難?大眾史學一方面標榜的是「書寫大眾的歷史」(書寫不只指文字,文字之外用語音的、圖像的、文物的來表達、陳述大眾的歷史),大眾的歷史是要「給大眾來看、閱聽的」,更重要的,是希望「大眾來寫」。我附了英文,英文比較有趣好記。你把林肯所講的話,國家是of the people、for the people、by the people,套用一下公式就對了。Public history歷史是什麼呢?第一,History of the public(s)大眾的歷史;第二,歷史是寫給大眾捱看的,History for the public(s)。第三,歷史是history by the public,是由大眾來書寫的。

接著要強調的是,大眾史學傳達的形式是多元的。大眾史學的媒介和形式可以有文字的、影像的、語音的、文物的,甚至用數位化的、多媒體的,形式不同的歷史文本。可是,大眾史學遇到一個很嚴肅的問題,就是「人人都可以是史家,可是並不是人人都是好的史家」。學院派的專業史家有一套評價的辦法,所以是個知識,是有一套固定的標準在裡面。如果大眾史家人人都可以書寫歷史,可是如何評論他們的優劣呢?總應該有一個基本的想法。不然的話,雖然大家都在寫,可是好壞參差不齊,怎麼辦呢?今天我們請各位來,希望以後大家共同思考如何建構一套共同的估念(包括上一場吳教授給我們講的一些想法,其中牽涉到倫理的問題)。我們要建構大眾史學的一套共同評論方式。

今天只能簡單地講,大眾史學評論的方式,可以分成雙重標準。第一,對於過去兩百年前(即專業史家出現之前),那些被壓制被宰制的、不被重視的、邊緣社會、文化中的邊緣人物,基本上我們應該付之於同情的了解。我們要設身處地進入他們的文化和社會體系中,了解他為什麼這麼「表述他們的記憶或歷史」。這是第一個應該有的涵養。其次,面對他們表述的文本,我們也可以把它當作史料來看待。中國清朝史家章學誠主張,地方使應該分兩類,一個叫做撰述,指有個人的看法、見解的作品,書名可以很不一樣;一種叫做記注,屬於史料性、文獻性的作品,章學誠強調記注和撰述要分清楚,因為搞不清楚、混在一起,合之則兩傷,離之則雙美。撰述就是著述,著作就是著作,可以有主觀無所謂!史料就是史料。我剛講過的,過去那些人留下來的歷史文本(包括我們牆上掛的檔案古文書之類的、包括口傳的東西),也可以當做史料來看待。我們要懂得如何去應用它、去解釋它。解釋史料,是非常重要的。史料有真偽、要去判定對錯,然後要去解釋。我們這兩天的活動,尤其是明天,會分別請幾位先生講他們實際的操作田野調查、口述歷史、古文書的應用,講他們如何去評論那些古文書的史料、如何去解釋。我想這也是現代文史工作室者所必要的一種涵養,這是我所謂的評論標準之一。

另外一個標準是,歷史觀念的呈現其實不一定要硬梆梆的、硬碰硬的。你也可以用很詩意、文學的方式來呈現出來。甚至也可以用歷史小說、音樂、影像、表演戲劇的方式來加以呈現。表演不一定在舞台上表演,也可以借用歷史古蹟,找一批人來呈現握去的歷史,大家一起來表演當時後歷史的事情。換句話說,歷史的呈現或表述可以用許多種形式。但許多種形式如何有一套共同的評論標準呢?

我先講一個小故事為例。一九七零年初期我在當研究生的時候,電視經常上演清朝的歷史連續劇,一拖達一百多集,劇情都明顯地違背史實了、爛的一塌糊塗,大家都看不下去。後來有幾位專業史家寫文章、批評那些歷史連續劇。他們所持的理由是這些劇情不等於歷史事實,所以是個爛片。可是我那時在想,難道莎士比亞寫的歷史劇都合乎史實嗎?莎士比亞寫的歷史劇很多地方和史實是不符合的,雖然我們不能說莎士比亞寫的歷史劇每一部都是第一流的、十全十美的,可是莎士比亞所寫的歷史劇也不會太差啊!對不對?可見,歷史劇不合乎歷史事實,絕對不是歷史文本所以爛的致命傷。但是,致命傷到底在哪裡哩?所以我打從那時候就思考這問題,想啊想的,也讀點書。我想古時候的史詩、歷史劇、後來的歷史小說、中國的章回小說、現在的歷史電影,這一類的作品和專業史家的歷史作品如何去評論呢?我一直想這問題,那好像有心得,可是,總覺得很難用三言兩語講出來。我自己有一個脾氣,任何一套想法假使不能簡潔講出來,表示我自己還沒有弄透。歷史劇、歷史小說如何評論呢?致命傷在哪裡呢?一直縈繞在我心裡面。有一回,大概一九七零年代末期,我帶著導生,集體到鹿港文物館,走一走、看一看。鹿港文物館展覽室裡,放著一座木雕的、很精緻的布袋戲戲臺。因為從小我喜歡看布袋戲,而且花零用錢買「ㄤㄚ頭」,一個兩毛錢,自己演。當我看到戲臺時有很親切的感情,於是直撲向戲臺仔細看,當然會想起以前看戲的種種。同時,我注意到戲臺上面的衣服對聯:「千軍萬馬兩三人,萬里路途四五步」,更讓我震撼的就是,戲臺上的橫匾寫著「虛中實」。看了以後,「哇!」,那三個字正是我要說的話──虛中實,什麼意思呢?歷史劇、歷史小說、史詩之類的,包括oral tradition,包括做口述歷史的時候,那些歐巴桑、歐吉桑跟你講的那些事情,其實有很多很多無意虛構的東西、或不合乎史實的東西。可是,這些大量虛構的、所謂不合乎史實的,絕對不是這些歷史文本的致命傷,絕對不是。有時候文學家的虛構反而更能呈現真相。我懂了!原來台灣那些連續劇、歷史劇的致命傷在哪裡?它犯了一個毛病,是「虛中虛」啊!那反過來講,為什麼大學歷史系專業史家一上課就令人打瞌睡?他們寫的歷史書一讀就很沈悶?假設他們敘述的歷史都合乎史實,可是裡面沒有生命,不能呈現那個社會、那個時代的情境。這個叫做什麼?「實中虛」啊!所以我畫一個光譜,這個光譜表示歷史文本可以有許多種,你可以像專業史家追求「實中實」的最高標準,你也可以學許多藝術詩人以文學的方式來表達,追求的標準你可以朝向「虛中實」。可是,應注意哦,雖然形式類別都不一樣(例如:你也可以站在光譜的中間路線,走報導文學的路線),但是有一點應該是共同的,那就是:「虛中實」和「實中實」都講求「中之實」。為什麼大溪地一個婦女的oral tradition會感動我們?原因是她很「真誠的」來傳達他們那個社會文化的種種情境、現象。也許她會記錯,說實在,她真的會記錯,可是她是用「真誠的心」來傳達,雖然有一些虛虛實實,可是她合乎「虛中實」啊!她還是值得肯定的。我們現代人要書寫、研究歷史,應該本著標準追求「實」那個字。我在《歷史學的思維》的這本小書中(37頁)說:要當個好的歷史家的基本原則,是在歷史認知過程中步步平實,在傳達成果的時候要力求精準,以及永遠秉持一片誠心。現在我引申這三個原則,講大眾史學的意義。大眾史家的意義在哪裡?其實,大眾史家和專業史家的意義都一樣,沒有什麼區別的。各位參考我那本書的第111頁,進一步的指出:「歷史的意義在於歷史意識、社會意識、生命意識的不斷錘鍊和昇揚」。作為史家,不管是大眾的,還是專業的都應該有這個理想和意義,不曉得各位是否同意?

四、結語

最後做個簡單的結語。暑假期間,我在台北遇見中央研究院的歷史學者,也是我的朋友,他們知道我轉到逢甲來擔任行政工作,他們問我,「周樑楷你到那邊去要幹什麼」。我回答說,「我想跟同事們共同發展所謂的public history,我把它稱之為『大眾史學』」。他們說,「這樣很好啊,我們台灣就是需要有人從事於史學的中下游的工作」。我說,「我們不是僅僅中下游而已,我們也從事於上游的工作」。大眾史學其實也涉及上游的理論問題。在座逢甲人文社會學院的李院長,對佛學涵養很深,我不妨賣弄一下子,其實我在三十年前就把佛經的觀念當做史學理論的核心,略讀幾遍金剛經。我那時候想,中央研究院是很專業的學者,不過,他們的史學工作就像佛教裡面的小乘佛。反之,大眾史學要做的是什麼呢?是大乘佛。人人都可以成佛,人人都可以成為史家。雖然不一定人人都可以成為好的史家,因為這全要看個人的體用之間,如何辯證。現在我可以回答,為什麼沒有把public history翻成「公眾史學」或「公眾史家」,因為我們是屬於史學裡面的「大眾部」。我們大家一起來寫歷史,歷史是屬於大眾的,History of the public(s)、history by the public(s)、history for the public(s)。歷史不只含有歷史意識,其實也跟我們的生命意識、社會意識交集在一起的,而且不斷的錘鍊和昇揚。今天談談個人的感想,請各位提供意見、集思廣益。謝謝各位!